【转发】那团乱糟糟的橘皮

    又到栀子花飘香的季节。孩子们正在写一篇作文，题为“小学生涯中最难忘的一件事”。

    淡淡的惆怅，淡淡的忧伤，浓浓的不舍，浓浓的离愁……孩子们的笔端流淌着真情实感。

    毕业就在眼前，骊歌即将响起。

    这也许是我最后一次批改他们的习作了，一页页翻看，一篇篇欣赏。舍不得，慢慢改啊！

    他们写的事，有的熟悉，有的陌生。

    有的写那一次全班一起看电影，影片感人，教室里一片呜咽，惹得教室外走过的老师和同学敲窗问询，每次全班学生都吓得一愣，一片哭声直接变成一片笑声；有的写与同学之间的悲欢喜乐，一件件趣味横生的小事让人莞尔；当然也有不再避讳我的，写自己偷偷喜欢班上的某某，可小纸条递出却无果，分别在即，甚是忧伤。

    我边看边笑，这些都是孩子们成长的印迹，其中也载着我的回忆。

    翻着翻着，A君的习作跳入眼帘。

    假如允许教师表露自己的情感，A君就是这群孩子中我最欣赏也最偏爱的一个。

    A君高高瘦瘦，不爱言语，遇事会仔细琢磨。若是提出一个较难的问题，冲在前面举手的一定没有他。可你正好叫到他，他则会语调温和、条理清晰地表达自己的观点——常常让人有意外之喜。这并不是最关键的，最关键的是A君从来宽容大度，一贯能让人。

    他的前排是小B，我无法用语言准确形容小B，只能说他上课永远都转过身，背对着黑板，埋着头，老师几乎无法看到他的脸。他一直把头放在A君的桌上，画画，玩笔，侵占着A君的位置。

    A君从来不提意见。他容忍着小B奇怪的行为，不嘲笑也不发怒，甚至还帮助小B拿书拿本，帮他做笔记。若是考试，他几乎被小B挤到自己桌面的三分之一处，卷子折了又折，艰难地写着。即便这样，A君从来没有抱怨过一句。

    我数次问A君，他都露出朴实宽和的笑容，理解地点点头，要不就说“我觉得挺好，没事”。那时，我的内心涌起一阵感动，比起班上那一帮张扬自我的男孩，A君是多么懂事和内敛。能够如此宽容小B的，估计全班也就A君。

    可是，A君在作文中写了这样一件事——

    “大概在一年级的时候，我正在座位上写作业。一位老师走过来，直接嚷起来。我以为是后面的同学犯了错，连忙回头看。可老师却更加愤怒，大声吼道，就是你！她的暴怒把我吓傻了，听了很久才明白，原来我的座位下有一堆垃圾。

    这并不是我丢的，我也不知道是谁在我座位上吃零食，还扔了一地橘子皮。可老师却说我不珍惜同学的劳动成果，故意搞破坏……

    我很委屈。回家后难过地一直哭，一直哭。我根本不知道座位下有那么多垃圾，我真的没看到……”

    A君语文成绩很好，犹善作文。可这篇文章却没用什么技巧，只是详细阐述了当年的那件事。

    这件小事竟然是最宽容的A君在小学生涯中印象最深刻的一件事。我不禁汗涔涔而笔颤颤。

    我清晰地记得，那是我刚刚接手这个班，正为日常规范而头疼。一日课间走进教室，A君座位下踩烂的橘子皮立刻惹怒了我。A君一直不曾解释，甚至表情木讷。但他一直安静地趴在座位上，郁郁的样子让我印象深刻。那时心里也闪过一丝内疚，这是个老实孩子啊。

    不用多说，当时一定是我主观臆断，冤枉了他。

    我以为A君值得写下的“印象最深刻的一件事”有数件，可没想到他最想写出的，是我知道却根本没想到的。

    我无意为自己的错误辩解。我也不曾想到，我冲口而出的那些责备，对年幼的A君来说是那么刻骨铭心。那一瞬间，惊吓、委屈、孤独同时向这孩子涌来，他无助地埋着头，呆呆地趴着，心里的难过一定蔓延了很久很久，以至于多年后依然清晰。

    可这样的事情对我而言，真是再平常不过。迟到，不做清洁，没有写作业，字迹潦草，课间操有气无力，上课发呆，与同学吵架，排队时嘻哈打闹……会生气的事真是千万件。

    其中有多少是我弄错了呢？又有多少如A君一样，留在了他们的记忆深处呢？

    我不怀疑A君的宽容，也不怀疑在A君眼里我是一个认真负责的老师。我甚至相信，他并没有因为这件事真正记恨我。他所难以忘掉的，是那时无法抹去的震惊和委屈。

    那天下午，我如当年的A君一般，郁郁地在办公室坐了很久。这件事，想必也会是我印象最深刻的一件事。

    我的脑子里，突然冒出了不知什么时候看到的一句话：所谓的专制，就是以为自己都是对的。

    当老师的真的很容易自以为是。在孩子面前，常常都说一不二。批评也好，表扬也好，总带着宣判的口吻，并且不喜欢学生辩驳。也许是因为孩子的一贯相信，让我们总以为自己所言皆是真理。我们常常把自己认为好的、对的教给孩子，并告诉他们这是自己多年经验的总结，可却并不曾想，自己的观点是对的吗？

    突然想起一日与学生闲聊，我斩钉截铁地说，0不是自然数。之所以毫不犹豫，是我以前真是这样学的，并且认知一直未变。哪知数学老师转头却告诉我，现在概念已经改了，0是自然数。

    不禁哑然。

    我们所处的时代知识更新如此之快，能有什么是一定不变的呢？知识尚且如此，更别说自己的一时判断。我怎么敢断言，我所有的观点和看法都是对的。我的许多观念，就如那团乱糟糟的橘皮。

    抬头，望望窗外，栀子花开得正盛。操场上，一群孩子正做着游戏，忘情地笑着……

    （作者单位系四川省成都市金牛区抚琴小学）